文:btr(特約藝評人計劃) 轉載自《外國文藝》總第272期
2023年“藝文薈澳:澳門國際藝術雙年展”(Art Macao)近日開幕。本屆雙年展由邱志杰擔任總策展人,主題是“命運的統計學”。這一頗具悖論色彩的主題將觀眾引入一系列思考之中:命運——按詞典裡的說法,是事情的預先注定的進程,如生死、貧富和一切遭遇——是可以被統計的嗎?我們該如何統計命運?運用記憶、科學、宗教還是AI?通過算命、占星、塔羅、神秘學還是ChatGPT?在命運的定數與變數之間,我們又有怎樣的憂慮或期待?若將澳門的博彩業納入考量,這主題似乎又與賭桌上的概率論及其背後的財富暗流密切相關。於是,從形而上的精神層面到在地的現實層面,整個展覽在科學與信仰間的碰撞和互動中展開。
在澳門藝術博物館舉行的“主場展”共展出42位中外藝術家的118件作品。一樓進門處、墨西哥藝術家巴布洛‧赫爾奎拉(Pablo Helguera)的《利瑪竇的記憶宮殿》根據史景遷的同名著作改編。1582年8月7日,義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抵達澳門。這位不走尋常路的傳教士立刻學習起中文,用歐洲流行的記憶術吸引致力於科舉考試的士大夫群體,並與徐光啟合作撰寫了部分《幾何原本》。按邱志杰在策展前言中的說法,“科學是隨宗教同時裹挾而來”。史景遷用利瑪竇的八個記憶碎片搭建起一座文明交匯的記憶宮殿,巴布洛‧赫爾奎拉則利用觀眾抽籤引入偶然性,按不同順序表演這些記憶模組。
巴布洛‧赫爾奎拉的另一件作品《玻璃人》則聚焦個體命運,用一系列玻璃蝕刻版畫重述了賽凡提斯的同名短篇小說。故事講述了在十七世紀的西班牙,一位名叫Tomás Rodaja的男子喝下一名求愛不得的女人所配製的魔法藥水,產生了自己是玻璃人的幻覺。他深信自己的脆弱,睡在乾草堆裡,同時變得善於洞察周圍的人和世界。他說,商人“總是那樣著急,為了不損失一天時間,而損失了自己的靈魂”;解決嫉妒的辦法則是“去睡覺,因為這是同你所嫉妒的人相像的唯一方式”;被問及誰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時,他說“沒有人,因為沒人瞭解上帝,沒有人的生活裡沒有罪惡,沒有人對自己的命運滿意。”當他漸漸成為一名聖人時,一位托缽會修士治癒了他。他不再擁有智慧為眾人解惑,最終決定去參軍。“或許我們最應該害怕的,是失去對脆弱的恐懼。”巴布洛‧赫爾奎拉夾敘夾議,並挪用科學教材的插圖來配合講述這個悲劇故事,為這個幻想寓言平添幾分理性及冷峻的色彩。
新加坡藝術家黃漢明的《中國科幻戲曲的舞臺佈景設計》利用展廳甬道,恰好連接起巴布洛·赫爾奎拉的兩件作品。黃漢明重新想像了一種“過去的未來”,從三四十年代的粵劇佈景及敦煌壁畫中汲取視覺元素,構建了一個既傳統又具有未來感的宇宙空間。
到了二樓,旅居澳門多年的俄裔藝術家君士坦丁(Konstantin Bessmertny)的兩幅油畫同樣游走於個體的內心與整個宇宙之間,令人想起佩索阿的詩句“我將宇宙隨身攜帶”,或耶羅尼米斯‧博斯的三聯畫《人間樂園》:《格羅比亞尼亞與聖格羅比阿努斯》將作家塞巴斯蒂安‧勃蘭特的虛構之地視覺化,諷喻荒誕而光怪陸離的當代現實生活;《葡京巴別塔》則將澳門的地標建築與里斯本的杜帕索廣場(Terreiro de Paço)熔於一爐,把浩渺的時空壓縮為一座城市的命運肖像。
另一位澳門本地藝術家馬若龍(Carlos Marreiros)與雙年展主題同名的紙本針筆素描作品《命運的統計學》則以“聖安多尼對魚群的佈道”及關於哪吒的傳說切入,探討當代生活中神跡為何逐漸變少,只剩下表現為統計資料的“經濟奇跡”。馬若龍的建築師背景,使他的作品極具空間意識,他用不同形狀的畫框搭建出一幅貫穿古今的澳門立體全景圖。
如果說命運的統計學要求我們回顧歷史,那麼新加坡藝術家蘇珊‧維克多(Suzann Victor)的兩件作品則凸顯了觀看的視角。600塊圓形鏡片組成的
大型裝置《升月》使觀眾在移步換景中對周圍環境產生嶄新的感知;《講述千段歷史的拼綴圖》則在一組繪有殖民視角的東南亞民族志明信片的畫布表面覆上一層透鏡,試圖在光線的折射與扭曲之間,“負負得正”般對一種錯誤的視角展開批判。
科學、技術(包括最新的AI技術)與人類精神與信仰之間的緊密糾纏,貫穿在主場展後半部分的作品中。在墨西哥藝術家加百列‧里科(Gabriel Rico)的裝置作品《系列中的第五——收取與敲詐費用者》中,金色黃銅的平方根符號下的空間仿佛變成一塊空白的畫布,做出調皮表情的塑膠番茄、石頭、木頭及霓虹燈以神秘的方式勾連,由此打破數學公式僵化的邏輯性,兼具詩意及批判性。
法國藝術小組Obvious的《AGI 的多面》用一個包含12000個非洲面具的資料庫訓練一個演算法模型,並將機器生成的面具重新交由迦納藝術家Abdul Aziz Muhamadu雕刻成實體面具,由此探討人工智慧的創造潛力。
泰國導演及藝術家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與太陽對話》系列,則利用神經網路建築平臺VQGAN+CLIP生成織物——與電影銀幕一樣,對於阿彼察邦而言,織物也“佈滿光和回憶”——的圖像,並在裝裱玻璃表面直覺性地手繪圖案,借此探討人工智慧所“發明”的未來是否真正具有“他者性”,抑或只是人類記憶的再組合、再創造。類似的思考也出現在阿彼察邦的雙頻影像作品《安眠 & 非同步》中:電影《記憶》裡沉睡的蒂爾達‧斯文頓和與阪本龍一合作的《非同步-第一道光》中的人物隔牆而眠,睡夢再組的記憶與AI的神經網路似乎異曲同工,遙相呼應。
主場展三樓的作品更注重與觀眾的互動性。你可以用郭城的《抽象神諭生成器》或日本藝術家市原悅子(Etsuko Ichihara)的《神緣傳送門》進行一種未來主義的占卜,也可以在葡萄牙藝術家法比奧‧柯拉索(Fábio Colaço)黑色反光的《財富》封面前自拍,甚至購買一枚“姚幣”(Yao Coin),中國臺灣藝術家姚瑞中的“好運幣”。值得一提的是,姚瑞中的《秘密客》系列繪畫是本次雙年展中最具幽默感的作品,從AI人魚、“飛它方”的UFO、搔癢機到“羡慕嫉妒恨”的三位一體神,姚瑞中游走於科技與宗教、外星人與聖人、傳說與夢境之間,編織出一幅既樂觀又不失反諷意味、輕鬆也充滿反思色彩的未來圖景。
除了“主場展”之外,“藝文薈澳”還包括城市館、公共藝術展、本地藝術家邀請展、本地策展計畫、高等院校藝術展及平行展等多個單元,通過八大板塊的近三十多場展覽塑造一個藝術之城。這些展覽散佈於澳門各處,也帶領觀眾踏上一場深度的澳門文化之旅。
以城市館為例,日本京都館位於澳門望德堂區的塔石廣場(Praça do Tap Seac)一座具有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築中,展出1996年出生的日本青年藝術家上野裕二郎一組探索生物內在能量表現的畫作。他從東洋水墨畫、西方印象派及日本浮世繪的風格中汲取靈感,具象與抽象,現代與古代交織呈現。比如,在《熱塊》系列中,上野裕二郎承襲了日本經典畫派“狩野派”的畫風,卻將主體抽象化,來表現一種動態的感覺。
相比之下,位於澳門市政牧場舊址“牛房”的葡萄牙塞爾韋拉新鎮(Vila Nova de Cerveira)館的《幸運之玄學與不幸之科學》似更契合本屆雙年展的主題。塞爾韋拉國際藝術雙年展創辦於1978年,是歐洲最古老的雙年展之一。策展人從豐富的藏品中精選出27件作品,以審視宗教傳統、迷信和科學領域中的矛盾。從進門處Tiago Estrada極具視覺衝擊力、將日常物件神聖化的裝置《照明裝置》到實驗主義詩人Ana Hatherly微觀而詩意的《鬥爭》,從著名女性藝術家Helena Almeida展現墜落瞬間的攝影作品《暗黑出口》到Henrique Silva暗指難民命運的雕塑《地中海》,這些作品探討了幸運與厄運、靈性與科學、秩序與混亂、衝突與共融等二元對立的觀念。策展團隊在前言中寫道,“一方面,幸運通常與神明相關,是神和命運的饋贈。另一方面,嚴格的科學與概率學研究可以將厄運的出現合理化。”這不啻對整個展覽主題的巧妙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