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之逃:統計學時代的造命者

文:邱思遙(特約藝評人計劃)

 

抵達澳門的頭幾日,正值颱風“杜蘇芮”即將登陸,其捉摸不定的運動軌跡屢屢衝上熱搜,成為國人熱議的話題。 而就在當月月初,華為雲盤古氣象(Pangu Weather)大模型的研究成果在《自然》雜誌上發表,通過在43年的全球天氣數據上訓練深度神經網路,盤古氣象在不損失精準度的前提下,大大縮短了傳統的基於數值類比的預測時間,結束了長久以來“AI方法能否超越傳統數值模擬方法”的爭論。

自農業革命以來,人類一直沒能完全擺脫“靠天吃飯”的命運。彼時,一方作物的收成豐虧仰賴於天氣的好壞,面對不確定性,人們祈告天神,以期風調雨順。而此刻,對於天氣的預判需求已經滲透進人類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習慣於出門前看一眼手機端的天氣預報而不是抬頭看一看天,反之,一次極端天氣的預報就能讓一個城市即刻決定停工停產停運。

當超級計算機、深度學習所支撐的預測技術逐漸滲入金融、互聯網、生物醫藥等領域的今天,我們似乎很難再放任不確定性所帶來的陰鬱。我們渴求一組組確鑿的數據輔助決策,同時也難以逃脫被數據所左右的命運。

2023年澳門國際藝術雙年展以“命運的統計學”為題 ,正是在回應當下這個逐步被數據所左右的世界,而這樣的命題在兼具不同宗教信仰而又充滿數碼魔力的澳門發聲,亦可謂是適得其所。本文將跟隨主展場的五大部分,擇取五件作品揭示科學與信仰之間的糾纏狀態,並嘗試探尋於此背景下,人類何以與二者共處的可能性路徑。

命運劇場

《利瑪竇的記憶宮殿》,巴布洛‧赫爾奎拉

主展場以墨西哥藝術家巴布洛‧赫爾奎拉(Pablo Helguera)於1995年創作的作品《利瑪竇的記憶宮殿》作為開端,時年24歲的巴布洛以演講表演的形式重新演繹了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的同名著作,將觀眾拉回至16世紀末的中國,一窺科學與宗教的關係——1582年,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自踏上澳門這塊土地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中國。 在此期間,他將來自西方的天文、數學、地理等科學技術知識轉化為傳教的媒介,順利打開了結交士人階層的大門。 換言之,利瑪竇是將科學信念作為一種工具,從而達到傳播宗教信仰之目的。

對文學作品的重新演繹是巴布洛常用的藝術形式,在他看來,這是與過往的事情建立關係的過程,這種關係的建立反過來又可以重建一個人的當下並塑造其對未來的看法。在《利瑪竇的記憶宮殿》中,他將表演拆分成數個模組,由觀眾抽取卡片來決定各模組的表演順序。如此一來,舞臺上所演繹的利瑪竇的一生被觀眾的參與被迫重新排列組合,彷似在確定性中另行開闢了一條不確定性的闡釋路徑。而這樣打破、重組式的變體生成辦法也常見於巴布洛平時的教學、社會實踐工作中,在他所創立的社區二手書店中,他鼓勵來訪的讀者三五成群,各自從書架上擇取一本戲劇著作並依次選讀其中的對白,嘗試在不同的語境之間搭建起新的語義關係。這樣的做法很容易使人聯想到20世紀法國作家雷蒙·格勒(Raymond Queneau)的實驗文學作品《一百萬億首詩》,這部作品由十首十四行詩構成,十首詩被分別單面印刷在十頁紙面上,各行之間被剪開,使得十四行詩的每一行都可以被自由組合。 經由打破、重組後所構成的新詩數量可以達到一百萬億首。閱讀這部作品,既是在進行一項數學遊戲,也是在等待不經意間的詩性降臨。

靈魂從宇宙流溢而出”

 

《品質 / 彌撒》, 茱‧ 巴塔札德、皮埃爾‧ 鮑澤

 

作品《品質/彌撒》的英文標題“Mass”是一個多義詞,既是描述物體內部物質數量的科學概念,也是基督教傳統中的禮拜儀式——彌撒。而這件作品所描述的物件,亦是在回應這一科學與信仰之間兩相依存的關係。

影片以2012年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的一項科學發現——希格斯玻色子(Higgs boson)為起點,回溯了該粒子所迴響的古希臘自然哲學中的“乙太”概念,揭示了研究宇宙生成這一科學問題背後的哲學、乃至神學意義。在物理學中,希格斯玻色子是萬物品質的成因,在亞里士多德那裡,乙太是構成萬物的第五要素。巧合的是,它們都揭示了一個關於“空”的物質實體。 而這一物質實體,正是將人與萬物連接的基礎。影片中包含了大量經典科學實驗的實拍畫面,包括克拉德尼圖案(Chladni patterns)、雲室(Cloud chamber)、磁流體(ferrofluid)等,這些好似特效類比的真實畫面使不可見之物的超自然屬性昭然若揭。另外,藝術家在現場還精心佈置了一系列雕塑裝置,彷彿是在賦予這一神秘物質以形態,促使觀眾去思考裝置以外的“空”中所蘊含的哲學命題,正如影片旁白中所敘述的那樣:“虛空終將被填滿。”

人間鬼神怪

脈輪部隊,赫利‧多諾

在物質層面,填滿虛空的或許是那些我們肉眼無法捕捉的粒子,而在精神層面,則是我們自己的直覺與想像。 來自印尼的藝術家赫利·多諾(Heri Dono)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里從不曾吝惜於施展他豐沛的能量,在他的作品面前,觀眾總能輕而易舉地被拉扯進一個個樸素卻怪誕的想像世界。裸露在外的電子元器件、鏽跡斑斑的鐵質框架、叮當作響的舊餅乾罐無不散發著一種粗礪的氣息,而潛伏期間的暗流,是藝術家對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所發出的一聲聲關乎現實的叩問。他如同邀請老友般邀請那些破舊的器件元素在他的作品中反覆登場,只因為他深信萬物有靈,深信那些破舊的器件會帶著它們的故事與他一同講述。
當下人們對精神能量的調遣與動員,已經不再局限於冥想與打坐,而更關乎腦科學與藥物化學。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嵌入腦中的生物計算機可以即時捕捉你的情緒狀態並加以校準,血液中的感測器可以提醒你此刻應該定向補充哪種微量元素,在如此一個科技提供保障乃至專制的世界里,我們是否真的甘願為此讓渡出想像的權力?
科學的發端來自於人類對萬物秩序的想像,如果先民不曾仰望星空,人類也許就無法踏足天體。 理性求證之前是大膽的假設,至少現在我們還可以假設如果我們果真失去了假設的能力,人類的科學與信仰將會走向何處?

科技靈知

抽象神諭生成器,郭城

文字作為人類所掌握的最重要的技術之一,最早是作為抵抗記憶超載的工具出現的。時至今日,這項技術仍然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不斷反覆運算著,似乎有著永不落幕之趨勢。 繁榮表象下,一個不容忽視的表達困境正逐步由互聯網蔓延開來——人們不假思索地使用著網路縮略語,主動放棄了對複雜情況的判別,以至於幾近喪失了組織語言清楚表達自己的情緒和觀點的能力。

在作品《抽象神諭生成器》中,藝術家郭城為縮略語的生成設置了一套看似絕對理性客觀的邏輯。裝置中的蓋革穆勒管(Geiger Muller tube)在觀眾敲擊銅磬的瞬間開始探測周遭環境的電離輻射強度,而由此過程所逐一生成的四個字母卻並非直接對應於強度的大小,而是由每一次敲擊後系統生成的真實隨機數轉化而得。 藝術家稱之為“神諭”的字母組合是物質的屬性與人的意志得以相遇的地方,不可解讀反而成了可以被任意解讀的因由。
技術或許的確能在某些領域、某種程度上預知未來,但我們是否真的樂見那樣的場景仍是一個值得商榷的話題。

預言者

《財富》(“封面”系列),法比奧·柯拉索

展廳末尾,站在葡萄牙藝術家法比奧·科拉索(Fábio Colaço)的作品面前,透過黑色鏡面看見巨幅《財富》雜誌封面中的自己,不經會心一笑。“FORTUNE”一詞既指數量可觀的“財富”,同時也呼應著本次展覽英文標題“The Statistics of Fortune”中的“命運”之意。

無論承認與否,當下人們對命運的期待在很大程度上都關乎於財富,尤其是在博彩業興盛的澳門。娛樂場中每一次下注的成功與否都是一個獨立的概率問題,時來運轉或許是可以被量化的物件。借助統計學,命運之神悄然幻化成無數個分身,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逐漸顯現。股市的漲跌起伏,天氣的風雲變幻,乃至今天的你應該閱讀的新聞,明天的你應該購買的商品,未來的你應該努力的方向,或許都只是可以被數據分析進一步消除不確定性的概率問題。

觀展結束時澳門突降暴雨,在冒雨打車離開和原地等待雨停的選擇之間,我還是非常自然地掏出手機查看這場雨將持續多久。也許,今天的我們需要不斷追問自己的問題正是:如果沒有這類決策輔助工具,我們會作何選擇?